Prelude
“虽然这样,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。”
“或许爱是有的,但只是与我无关。”
——《七月流火》by黄碧云
Chapter 1
我在这里遇见程月迭。
她是我的舞蹈老师。
很少人知道,我小时候练过不短一段时间的芭蕾舞。所以我记得这个名字,程月迭。
小时候,爸问我,长大了要做什么。
我说,做个舞蹈家。
爸笑,我也笑。
我喜欢跳舞,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喜欢所以我该成为一个舞蹈家。
我的最后一节舞蹈课是程月迭给我上的。
我跳得很快乐,老师突然叫了我的名字,她说,“叶细细,你出列好吗?”
我疑惑地站出列,看着老师的眼睛,她也在看着我,她说,“你在按我教你的跳吗?你根本不是在跳芭蕾!”
老师说,“许娟娟,你出来示范一遍。”
许娟娟也站了出来,老师说,“你认真看看许娟娟是怎么跳的。”
娟娟开始跳了,我垂下头,并不看她,我在低头看我的脚尖,一双多么奇怪的脚,一双根本不适合跳舞的脚,我却为什么站在这里呢?我为什么穿着舞蹈的鞋子?我的手心出汗了,我把两只手绞在一起,攥着一团空气。
娟娟跳完了,老师回头看看站在一旁的我,问,“看清楚了吗?”
我使劲点了点头。
我听见老师轻轻叹了口气,“要跳芭蕾你先得培养跳芭蕾的气质。或者你先休息一下吧,看看别人怎么跳的。”
我就站在一旁,看着另外的11个人旋转,感到眩晕。我在眩晕中完成了我人生的最后一节芭蕾舞课。
那天回家,我对爸说,我明天开始不要去上舞蹈课。爸问我原因,我始终不说。爸开始揍我,用拖鞋抽我的背。妈哭着扑过来护着我,被爸推开,她的手臂上也被抽出两条红印子。
后来爸带着我去上舞蹈课的地方,他和老师一起问我是怎么一回事,我始终不说,爸当着老师的面掌掴我,他还要继续扇我耳光,被老师挡住了。
后来爸和程老师都感到无可奈何,说,“这孩子可能本来就不是跳舞的料。”
我算是赢得了胜利。我的坚持换来他们的放弃。
我在这里遇见程月迭。我依然记得她。
她老了,但是优雅的气质没有改变。我走上前,轻轻地叫了一声,“程老师。”
她看着我,疑惑地微笑,她当然认不出我是谁,我说,“老师,你还记得我吗,我叫叶细细,我曾跟你学过跳舞。”
她的眉舒展开了,她笑着抓起我的手,说,“原来是你,这么大了,你跟我学跳舞时还是个小不点呢。”
我也笑了。
她想了想,说,“我记得你中途退出了,你爸爸为此还很着急地来找过我。”我点点头,她停了一下,说,“你爸爸带你来找我的时候,我发现你真的是一个非常敏感与倔强的小孩子。”
我摇头,说“不是的,老师。我中途退出是因为我知道我不适合跳舞,怎么跳也不会俱备舞蹈者该俱有的气质,虽然我小,但那时我就明白了。”
老师显得有点吃惊,但她很快微笑着把话题转开了,问我的近况与种种。我们聊了一会就告别了。
我没有对她说,虽然我没有继续跟着她学舞蹈,但她给我上了非常重要的一课,在我七岁的时候,我就懂得了,我是只适合作观望者的。在许娟娟舞着的时候,我在盯自己的脚尖的时候,我就明白了。
Entr’acte 1
离开亦有所不能。
离开并非所有的结局。
离开纠纠缠缠。
蓝贝珍珠离开蚌怀之后。
雪离开气温,坠下,想念水。
舞和舞者说再见。
离开以后烟缕萦绕无人的足音渐归沉寂。
自远而又近。
总会再发生。
——《七月流火》by黄碧云
Chapter 2
我不明白女子何以有经血。
第一天的时候我坐着流血。一动不动,感觉血从身体下面流出。一天里,什么事也不愿做。我醒着,就为了流血,睡着也在流血。
床单被我染红一大片,我觉得很疲惫。
我趿着拖鞋去楼下的卖场买漂渍剂。卖场有人推销染发剂,把样板拿给我看。暗酒红,好像我的床单被染上的颜色。于是我拿了一盒放进我的推车。
回到家我开始染头发,染发膏涂在头发上后,我把漂渍剂倒进盆里,跪在地上开始狠狠揉搓我的床单。
半个小时候我洗掉发膏,吹干头发。看镜子里的我,顶着一头经血,觉得是再有趣不过的事情。
我打电话给品品说,来看我吧。
后来品品就来了。品品把一只水晶苹果放在我手里,我把它放进我最爱用的大玻璃杯,斟了一杯冰水,水晶苹果与冰块与杯壁撞击,发出好玩的咣啷声,我啜一口冰水,才刚顺流至喉咙,我便感觉到小腹的痉挛。
“品品哥哥?”
“不要这样叫我,你多大?”
我拿着杯子晃。
“再晃就碎了。”
我陷进沙发里,学着品品,把两只脚搭在茶几上,我把品品的手抓过来,放在我的小腹上。他的手很热,温度透过我薄薄的棉布衣服,好像驱散了我体内的瘀血。
“谢谢品品哥哥,”我说,“我就很希望,我肚子疼的时候,有一个男人,可以用他的手帮我揉肚子。我一疼的时候他就会温温软软地问候着我,帮我揉,我就迷迷糊糊地困了,就不太疼了,我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。”
品品笑了,说“又做梦了吧,你自以为你的要求总是很简单,其实对男人来说很苛刻。”然后帮我揉了揉肚子。
我也笑了,说“就是,所以我老觉着这么委屈。”
我问,“你有没有给你的女朋友揉肚子?”
品品说,“没有,她不像你,时常会疼。也不像你时不时就觉得委屈。”
我“啊”了一声,说我以为所有女子都一样,都会疼都容易委屈。
品品说还是有不一样的。
我说,那么哪种女子要好一些呢?
品品说这我怎么回答呢?爱情里是没有优劣的,因为我爱她,当然觉得她这种是最好的。
我说,我们好端端地说着话,你又扯到你爱她。我知道你们的爱最浓烈。我就不知道什么爱不爱,但我知道爱可以想像,爱必然是我想像的样子。爱就像经血来的第一天,动一动就会痛。痛了还要花力气收拾干净,脏兮兮的残渍。
品品说,“你咕哝什么呢?我现在才发现,你怎么把头发染成这个样子?”
我说,“因为我要感觉我顶着一头污血。”
Entr’acte 2
七个女子有同样性格,同样语言。
以为处境与意志有所不同,其实不过有一。
希望有一,幻灭有一,无爱有一,始有一,终有一。
——《七月流火》by黄碧云
Chapter 3
米米走的时候我去送他,我哭得跌倒在地上。
现在他回来了,我们又在同一个城市。这个世界真的没那么罗曼蒂克,谁和谁生离死别呢?昨天的伤心到了今天可能一点也没存下。而米米的脸孔依然一尘不染,让人猜不到他一分钟前的故事。我永远欣赏他这样的镇定。
不管他曾经去过哪里,我们最后总会遇到。
米米说,还是没怎么改变啊。
我说是啊。
他说很巧的,我昨天在收拾东西时看到我们的照片,今天就遇见你。
我说,这个地方就这么点点大。
他说,有空来我家坐吧,我妈总说要你去喝汤。
我笑了,对他点点头。没有什么话可说了,我用眼神示意他应该让开一条道了,他侧身,我挤进了收银列。我注意到他手上拿着长条的法国面包。这么说他还是单身。只有单身男人会一个人来超市买法国面包。他或者没有留意到我篮子里一堆的牛肉干。他从前常买给我吃。就算分手了,我吃的牛肉干,牌子也没有改变过。有时候,一个人的口味,和他的性格一样,好难改变。
我付完款,才想起,为何我会在这间超市遇见米米?他搬家了么。
他搬去哪里都好,我应该永不会再去他家里,喝他妈妈煲的汤水。
一年前他从新西兰回来,我去机场接他。他没有牵我的手,他拖着行李走得飞快,我一路小跑跟随他。
他掏出钱包,付费给计程车司机,我看到他与陌生女子的照片。
他说,“叶细细,很多事情都已不同,我只希望你接受事实。”
我掌掴他,歇斯底里大叫,那为什么说你爱我一生一世?电话里信里也还说爱我?
他说,我想留在我们见面时告诉你会比较好。
我抓起身边所有能抓到的东西朝他身上砸去,为什么为什么,我的初恋遇到你这种人?
一个月,我住在米米家,我不能离开。米米总会回心转意,他曾经爱我如斯,什么也容忍我。米米的妈妈总不出声,默默做多一份饭菜。我脸色平静地在他家的厨房出入,帮忙收捡碗筷。
以前我和米米睡一张床。那一个月里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,米米不曾问我,够不够被盖。我和衣陷在沙发里,眼泪疯了一般地掉。但我愿意坚持,因为他是我的初恋。我相信他一时迷眼。
后来我听到他讲电话,说,“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了,变得这么下贱,赖在我家里不肯走。你不要急,我去你那里看你。”
我终于战败。
我收拾我的东西,米米的妈妈站在门口好像送我远行。我微笑着说,阿姨再见。
我听见她说,有空常来玩。
我想起我小的时候,我的舞蹈老师说,叶细细,你站在一边看别人跳。
我差点忘记了我只适于做一个观望者。我的坚持会让我受伤的。我不擅长的东西,我只好放弃。
我为什么忘记了呢?
初恋的破碎带给我的是真实的肉体的疼痛,我从那之后,开始经历痛经,每个月一次的疼痛,之前从未有过。
爱从此就好像经血来的第一天,动一动就痛。
Entr’acte 3
爱的意志也可以灿烂而且历久不谢。
——《桃花红》by黄碧云
Chapter 4
我对品品说现在我什么都不害怕。
因为我最坏的也经历过,再坏不过如此。
不要舞蹈也可以。时间过去,我停留不动。
该发生的,到了我这里,都没有发生过。
我挽着品品的手,行走。
有个乞丐,腿有残疾。瘫在地上,一只手拿个黄色的盆,敲得砰砰响。
品品丢给他一块钱的硬币。他叩头,说,先生小姐今日好意头!
“好意头!今日都快过去了。”
品品说,你会不会呢。
我小时候,有人告诉我说我不会。长大了也有人对我说我不会。或者他们是对的。或许我真的不会。我以为我会其实我不会。
我抬头月亮都绿了。
是的,是的,我真的不会。
“品品,那我们回去吧。”
Finale
如果我流了眼泪。
你知道我并不伤心。
我只是不曾忘怀,也无法记起。
我们的生存何其轻薄。